【開欄的話】“眼納千江水,胸起百萬兵”。新華社記者永遠在路上,在履行新聞報道職責中,有著獨特的思考、感悟,以優(yōu)美、雋永的文字寫下這些思考、感悟,同樣是講好中國故事。即日起,新華每日電訊《草地》副刊開設“新華走筆”專欄,刊發(fā)新華社記者的行思錄,與讀者分享。
來源:10月18日《新華每日電訊》
作者:陳聰
(一)
這是凌晨1點多的中原大地。潘清林從床上爬了起來。摸著黑,趿著鞋,用涼水浸了臉,進廚房。和面,給饃整形,生好火,上蒸籠。
饃,蘭考年貨中的頂流。蘭考堌陽鎮(zhèn)的老潘家,是這里的白饃世家之一。早晨6點前,第一籠“堌陽饃”必須整裝出發(fā)。熱火朝天的廚房外,水缸靜坐一旁,身體里藏一輪皎潔的月。
57歲的潘清林帶著我看50歲出頭的扁擔。以前鎮(zhèn)上做饃的,家家戶戶都有水缸和扁擔。老輩人說,一口水缸傳三代。水缸里不能缺了水,人骨子里不能缺了勁兒。從七八歲時起,潘清林跟著父母做饃,摸黑推磨,晨起擔水。
擔水必找井。小時候,擔水回家的路太長,潘清林和三姐兩人取一根長棍,把水桶的提手一穿,搖搖晃晃往家走。父母和姐姐們在灶臺邊忙著磨面。一旁的水缸里,流淌的是一家子人清清淺淺的光陰。一點一點的希望,從光陰里漫出來,流進一個個農家的庭院。
(二)
在黑龍江的一個邊境村落,我在一位駐村干部的屋里,也發(fā)現一口水缸。
我忘不了冷菊貞扯著嗓門和我說的第一句話。2021年7月的一天早上,大雨剛剛轉停。沿著沃野間的阡陌小道,我來到黑龍江省饒河縣小南河村。這里位于中俄邊境烏蘇里江畔的一座山腳下,村旁一條南河、一條北河合抱著流入烏蘇里江。
走進村邊小院,一個村婦,約莫一米七,正規(guī)矩著院里的矮木柵欄,手中一把銹了的小短斧。她留著蓬亂的小子頭,上身套一件褪色的淺紫色短袖,下身是一件黑色運動褲,腳上則是雙藍色塑料拖。
“等會兒,我去洗把臉。這兩天不知道咋回事,臉有點兒浮腫。”“村婦”冷菊貞從涂著深褐色釉面的大缸里舀了一瓢水,倒在一個老古董小盆里,又像軍人似的叉開腿,低頭快速抹了兩把臉。一抬頭,滿臉的汗水變成了滿臉的水滴,一滴滴印出的是一副黝黑的莊稼人面孔。
走進小南河,是近2萬畝貧瘠的崗子地、約90間破舊的土坯房,還有農閑時候貓在屋里喝酒、打牌、玩麻將的400多口人……然而,2015年主動請纓來到這里的冷菊貞,她的眼里卻全是清的水,綠的樹,古色古香的木刻楞,還有靜悄悄掠過山上的云。
從邊境風光、東北年俗和本村特產入手,冷菊貞一拃一庹地改變著小南河。雖然村里早已通了自來水,但在她這里,水的容器,從來都是水缸。用她的話說,水缸里能蓄水,還能腌菜釀酒,是農家不可缺的大件兒。留住水缸,就留住了鄉(xiāng)愁。
(三)
今年國慶期間,我回了山西老家。晉中市榆次區(qū)后溝古村里,游客絡繹不絕。81歲的張先杰老人把我拉到他曾經居住的窯中窯。
這是后溝古村里特有的窯洞建筑,至今保存完好。腳下是層層疊疊的黃土,頭頂是棗樹葉子間斑駁的陽光。進了小院,面前的窯洞暗藏玄機。拾級而上,外窯里套著一個面積更大的內窯,形成外廳內宅的格局。外廳的右側還開有廂房式的窯洞,先前是張先杰的兩個兒子居住。后來兒子成了家,一口直徑一米五的粗陶制水缸便住在這里。冬天天氣冷,水缸借著窯里的暖炕暖著,便不會挨凍裂縫。
“大缸里頭能放四擔水。”在擔水生活的老人家記憶里,水的量詞是“擔”,生活的動詞是“苦”。
春日,城里買來的大糞要用扁擔挑到山圪梁上的田間;初秋,田間的梨樹掛了白果,黑葉棗涂了紅臉,再用這扁擔一擔擔地賣到城里去。串起春種秋收年輪的,便是水缸里沉淀的日日夜夜。
對于張大爺和后溝村的鄉(xiāng)親們來說,水缸是黃土高坡上農耕文明的見證。缸體外表粗糲,內壁光滑圓潤,質樸無華的品質與農家粗茶淡飯的日子,一撇一捺地組成一個人。當“人有扁擔長”的時候,他自然地承擔起擔水的重任。兩只水桶一前一后來到井邊,被他一拽一提,往復幾次,桶身灌滿,再被擔回家中。站在水缸前,水桶中的水順勢而下,形似一汪瀑布,小而磅礴,吞沒了深褐色的水缸。此時此刻,村里人心中便生出一種被煙火氣充盈著的感動。
如今,蘭考的老潘注冊了“百年潘府記”商標,小南河村的冷菊貞兌現了對鄉(xiāng)親的承諾,后溝古村的張大爺也吃上了“文旅飯”。三口水缸留在了這里,綠水青山的詩意,也流淌在這里。亙古走來的山鄉(xiāng)歲月,從這清凌凌的詩篇里,健步不歇地走向未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