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北京大學報到的丁寧。受訪者供圖
記者曹劍杰、岳冉冉
乒乓球大滿貫得主丁寧9月6日在微博宣布退役:“從今天開始,我的乒乓球運動員生涯就要畫上句號了,未來,我要朝著新的夢想努力,去挑戰新的可能。”
5歲打球,31歲退役,手握21個世界冠軍,丁寧人生的上半場都與乒乓球有關。飛越過巔峰,品嘗過“大滿貫”的甜;折翼過賽場,體會過“掉層皮”的痛。乒乓球讓自律、自信、自省融入了她的血液;家庭教育把獨立、抗挫、堅韌寫進了她的細胞。她感恩戲劇性的運動員生涯,感謝人生劇本給她設置的“重來”鍵。她共情球迷的喜怒哀樂,無悔曾經歷的“技術革命”。
卸下乒乓球運動員的身份,背上北京大學體育碩士研究生的書包,丁寧想在人生下半場做一名“體驗收集者”,繼續帶著好奇心與同理心上路,去感受世界,豐盈生命。
“有憾”但“無悔”
東京奧運會期間,丁寧在電視機前觀看了中國隊所有比賽,她時而為隊友打出的好球鼓掌,時而為驚心動魄的瞬間捏汗。當看著隊友們站上最高領獎臺時,她會起立,與大家隔屏齊唱國歌。
時間倒回2021年5月16日,中國乒乓球隊公布東京奧運會參賽名單,里面沒有丁寧。大家并不意外,畢竟比起“新生代”陳夢、孫穎莎、王曼昱,老將丁寧的狀態已不如前,而今年以來,她所忙的事也已遠離賽場,退役有跡可循:
研究生備考,通過了北京大學體育碩士專業考試;到四川做公益,教農村的孩子們打乒乓球;閑暇時,丁寧還受邀拍攝了一組時尚照——身著職業裝,天鵝長頸、身材高挑、眸光掠閃。照片傳播開,朋友開玩笑問她怎么突然變美了,看到樣片的丁寧也怔住了,“這是誰?我感覺像是釋放出了另一個自己。”
赴約采訪的丁寧衛衣、牛仔褲,鴨舌帽,幾近素顏,她說自己對形象的基本要求是清爽利落。“我不覺得自己是美的,但我覺得自己是酷的。”
與一個運動員從探討“美”開聊,似乎違和,但丁寧卻饒有興致,她定位自己不是柔美、甜美風,而是干練、颯爽范。“我從小到大,最自信的狀態就是干凈與明快。”
場外的丁寧不習慣面對鏡頭,甚至有點害羞,她的很多照片都是攝影記者在她打球時的抓拍,包括2016年里約奧運會期間,登上紐約時代廣場大屏的那張“吐舌照”。
1990年6月20日,丁寧出生于黑龍江省大慶市,5歲開始練習乒乓球,13歲進入國家青年隊,15歲進入國家一隊。作為中國女乒主力隊員,丁寧共獲得包括奧運會、世錦賽、世界杯在內的21個世界冠軍,累計世界排名第一53個月。2016年,26歲的丁寧奪得里約奧運會女單金牌,成為中國乒壇第5位女子大滿貫得主。2017年2月,丁寧成為中國女乒隊長。2014年、2016年、2017年、2018年,丁寧榮膺國際乒聯最佳女運動員,2016年入選國際乒聯名人堂……
如此輝煌奪目的成績在丁寧的退役聲明中,卻變成了寥寥幾筆——
“26年與乒乓相伴,每個瞬間,我都覺得無比珍貴:5歲開始學打球懵懂的我,10歲來到北京逐夢的我,國際賽場為國征戰的我,在奧運會上收獲冠軍完成‘大滿貫’的我,在里約奧運會閉幕式上擔任中國代表團旗手的我……”
沒能參加東京奧運會,丁寧說自己有憾但不悔,“2016年里約奧運會實現大滿貫后,我也想過急流勇退,去追尋另一種人生。但因為隊伍需要,作為隊長,身上的責任與使命讓我選擇了堅持。”
但誰也沒有想到,新冠肺炎疫情讓東京奧運會周期從4年變成5年。傷病侵擾、新生代沖擊、換球帶來的技術挑戰……丁寧面前似有重重大山,但她始終咬牙堅持。
中國乒協主席劉國梁這樣評價:備戰東京奧運會這個周期,丁寧和球隊在一起訓練、比賽、競爭、生活,她對整個球隊起到了傳幫帶的作用。
“這五年,我沒有浪費,更不后悔,我完成了女乒‘接力棒’的交接。”丁寧說。
“愛哭”到“自省”
丁寧出生在體育世家,父親丁殿國是速滑運動員,母親高鳳梅是黑龍江女籃后衛。與很多運動員不愿子女干體育不同,丁寧爸媽從她出生起,就希望女兒也能成為運動員。
高鳳梅本想讓女兒練籃球,但5歲的丁寧卻“陰差陽錯”選擇了乒乓球。“我媽訓練的籃球館在一樓,她怕我被球砸到,就把我放到了二樓乒乓球館,教練用乒乓球逗我玩,我就這樣入門了。”
父母雖不懂乒乓球,但在訓練上卻從不嬌慣丁寧。“他們從小就一直在說,吃穿上可以慣著我,但脾氣和毛病絕不能慣。”
有時訓練中丁寧扭了、摔了或磕碰,高鳳梅即使看到,也不會把心疼寫在臉上。一次,丁寧訓練揮拍砸到眉骨,鮮血直流,高鳳梅趕到醫務室,并沒有直接領她回家,而是等醫生處理完傷口后,讓她堅持完成了訓練。
“我怎么會不心疼?我自己就是運動員,疼在心里也不能流露。”高鳳梅說。
丁寧小時候淘氣,媽媽一揍就跑。直到10歲時,一次挨揍,丁寧第一次沒跑,高鳳梅突然發現女兒有了強烈的自尊心,從此再沒打過她,而是開始講道理。
為了讓丁寧接受更專業的訓練,高鳳梅把10歲的丁寧送到了北京什剎海體校。走之前,很多人問丁媽,孩子這么小離家,你舍得么?高鳳梅答:“競技體育是獨木橋,既然孩子練上體育,就必須要吃苦,不吃苦哪能出成績。”
高鳳梅表面狠,內心軟。尤其到了隊里放假,北京的孩子全回家了,宿舍里只剩丁寧。每每想到這,她心就痛,“哪個父母不疼孩子,但想干一番事業,就必須多付出。”
高鳳梅一直教育女兒“打球要先做人,打球是人生中的一個階段,而做人是一輩子,要學會善待感恩身邊的人。”
正是在這種不寵溺、要感恩的家教中,丁寧漸漸養成了堅強獨立、吃苦耐勞、共情同理的品質。
賽場上的丁寧自信霸氣,但她卻坦承,自己從小就不自信,“我小時候是一個愛哭鬼,但這個哭不是因為失敗,而是怒自己不爭氣,為什么我不能贏,怎么就沒打好。”
隨著慢慢長大,丁寧發現哭并不能解決問題,還會讓人覺得情緒化。“可能從事的是乒乓球,競爭實在太殘酷,你每天面對的就是訓練、傷痛、比賽、勝負。也可能因為我眼睛小,能把淚含在眼眶。”
再之后,丁寧愈發遠離“驕嬌”二氣,輸球后,理智與自省代替了眼淚。“傷太多,人太累,就沒力氣哭了,找問題和不足才能進步。只要不到最后一分,球不落地,我一定會堅持。”
丁寧給乒乓球的“天賦”做了分類:步伐快、力量好、速度快、球感好、有空間感、比賽感覺好。“小時候打球需要天賦,這樣才能被教練選中。成為職業運動員后,天賦背后的隱藏技能,比如潛力和勤奮成了關鍵。”進入國家隊后,丁寧發現身邊全是有天賦的人,自己只有“勤能補拙”,刻苦訓練。
對于天賦與勤奮的關系,丁寧這樣理解:“天賦是區分大家能走多遠的分水嶺,勤奮則是大家努力都能到達的彼岸,天賦不是一成不變的,當勤奮積累到一定量,天賦也會隨之上升。”
“至暗”與“高光”
丁寧用“豐富”來形容自己的職業生涯。雖有21個世界冠軍和“大滿貫”頭銜,但丁寧卻喜歡談“至暗”與“高光”部分,她說波谷與波峰的“兩極”最讓人成長。
“命運總讓我先輸后贏。在哪跌倒,就讓我在哪站起來,連‘演員’都不變。”丁寧這樣形容自己運動員生涯的“戲劇性”。中國女隊團體賽多少年沒輸過的球,被她趕上了;奧運會女單決賽場很少出現的罰分,讓她碰上了。連劉國梁都感慨,2010年莫斯科世乒賽與2012年倫敦奧運會,是丁寧遇上的大坎兒。
2010年的莫斯科世乒賽團體賽。王楠、張怡寧兩位“一姐”首次缺席。這是20歲的丁寧第一次作為女團主力上場。決賽首場,打頭陣的丁寧對陣馮天薇。此前一年,兩人交手,丁寧全勝,但決賽時,丁寧卻在2比1領先、第四局8∶3占優的情況下,意外地丟掉了比賽。
第二場,劉詩雯同樣敗下陣來。最終中國隊不敵新加坡隊,痛失考比倫杯,這也是中國女隊多年來遇到的最大挫折。那是中國女乒第一次在國際比賽中裙裝亮相,之后好幾年,丁寧再沒穿裙子打比賽。這也成為她職業生涯第一個至暗時刻。
兩年后的多特蒙德世乒賽團體賽決賽,中國女隊與新加坡隊再次狹路相逢。首場,還是丁寧對陣馮天薇。這一次,丁寧沒有給對手機會,3∶1拿下。之后,李曉霞、郭躍同樣表現出色,中國女隊終于把考比倫杯帶回中國。
這是團體賽的“復仇記”,單打的反轉同樣精彩。
2012年倫敦奧運會決賽,丁寧因發球連續吃到裁判罰分,最終輸給隊友李曉霞,獲得銀牌。賽后,她邊哭邊給媽媽打電話:“當時我媽特別鎮定,她說,‘寧寧你現在抬起頭,擦干淚,沒什么過不去的坎。’那一瞬間,我感受到了家人支持的力量。”
4年后的里約奧運會女單決賽,丁寧的對手依然是李曉霞,這次冠亞軍卻“掉了個兒”。當決勝球打出,丁寧沒有再克制眼淚。領獎臺上,她咬著金牌,終于在26歲嘗到了“大滿貫”的滋味。
一出出觸底反彈的戲碼,讓丁寧感嘆命運的神奇,“人生沒有‘撤回鍵’,卻有‘重來鍵’。關鍵是對手得跟我一樣配合才行,你說這是命運給的機會,還是命運設的陷阱?”如今復盤,丁寧慶幸當時選擇了堅持。
“在面對挫折時,丁寧表現出來的堅韌品質,幫助她不斷去戰勝困難,實現自己的夢想。這是她在賽場上最大的特質。”劉國梁說。
“追求夢想的道路從來沒有‘容易’二字;沒有誰是常勝將軍,沒有誰是無堅不摧,當遭遇失敗和困境時,勇敢面對;在幾乎崩潰和想要放棄時,選擇堅持,你就一定能夠抵達心中的彼岸。”退役聲明中的這段話,正是丁寧透過乒乓球看到的人生真相。
“自渡”與“蛻變”
倫敦奧運會摘銀后,丁寧陷入了“心態波動-改技術-輸球-自我懷疑”的惡性循環中。“22歲的我還很年輕,再去面對一個4年周期,我能堅持么?”她常自問。
技術不改不行,改了難受。“如果在自己狀態好、成績好時改技術多好,能夠承受輸球的壓力。”丁寧常后悔,最煩躁時,她會強迫自己想想2016年的里約。“我的目標就是奧運會女單金牌!”
丁寧明白,國乒人才輩出,迭代速度快,一旦自己選擇繼續前行,就必須拆解自己,重塑一個丁寧,但這條路必定充滿危險與未知。
這是一次冒險,更是一個賭注。“我媽當時跟我說,你不扒層皮,是不可能站上奧運會最高領獎臺的。當時我對這句話理解不深。后來的4年,我真正體會到了蝶變,那是一種脫了層皮的切膚之痛。”
對冠軍的渴望,來自家人和教練的鼓勵,逐漸讓丁寧堅定了信心,她開始了自我修煉和“升級”。她深知,競技體育這座獨木橋上,只能留下走得最穩的那個;“王牌之師”的金字塔尖,只允許站立一個人。在“改技術”這條路上,唯有跟自己較勁,“鑿掉”壞毛病,精進新技術,才能蛻變。
“自律”的道路孤單且漫長,丁寧一邊豐滿著新技術,一邊經歷著“悲傷時不言,孤獨時忍耐,低谷時蓄能,無助時自渡”的苦。終于在2014年,丁寧迎來快速成長。在年初的東京世乒賽上,“升級版”丁寧一路披荊斬棘,贏下了各路選手,與李曉霞攜手幫助中國隊贏得團體冠軍。同年底,在林茨世界杯上,丁寧4∶0戰勝李曉霞,拿下蛻變后的首個單打冠軍。
熬,看上去很苦,實際是厚積薄發的沉淀。“那4年對丁寧的磨煉特別大,從她每天訓練課上的投入和眼神,都能感受到她的執著。”國乒女隊主教練李隼回憶道。
當時主管教練陳彬對丁寧的評價是:“她不會想以前的失誤、壓力和競爭,站到賽場上就只會專注過程,只想贏球。”
熬不過,出局;熬得住,出眾。經歷過撕心裂肺的丁寧,磨礪出了更堅韌的心性。4年中,丁寧在實現“升級”的同時,也完成了自我飛躍。2016年里約奧運會,她如愿站上了最高領獎臺,成為繼鄧亞萍、王楠、張怡寧、李曉霞之后,女乒第五位大滿貫得主。
“我是一個會把過程做到極致的人。過程做到,就有結果。”丁寧說。
“點亮”與“照亮”
球場外的丁寧愛獨處、旅游、美食,她說內心的驚濤駭浪大部分留給了賽場,退役后她想開啟各種人生體驗。
與丁寧相處,讓人覺得舒服,她熱愛生活,陽光樂天。她愿意走兩萬步,只為吃口美食;她可以在環球影城瘋玩一天,懷抱大桶爆米花排長隊買“小黃人”。
在好友朱雨玲眼中,丁寧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,但又是個可靠的大姐姐,“她會主動解決難題,鼓勵幫助別人,正能量滿滿。”
在師姐張怡寧眼中,丁寧性格開朗活潑,無論做什么事都認真負責,“她對事業絕對執著和專注,贏就贏在了專注上。”
在劉國梁眼中,無論什么時候見到丁寧,都是笑著的。“她那種陽光的性格,特別干凈,也特別有感染力。”
只要丁寧回家,丁爸總會跑到各種網紅店給女兒買甜品,丁寧也很享受甜度超標的“父愛”。“我媽不在家時,我就跟我爸下館子,我媽在家就是她下廚,她做飯速度又快,味道又好。”
運動員身份的丁寧與父母聚少離多,退役后的她更加珍惜與家人在一起的時光。“不是說,一餐一食這種簡單的人間煙火,最撫凡人胃么?家人能讓我很快積蓄力量。”
丁寧關心粉絲,很珍惜與“叮當”(丁寧粉絲的稱呼)的聚會。“因為我也追星,所以特能理解粉絲的心情。”一次,一位資深“叮當”拎著小箱來看比賽,丁寧得知,這位球迷已從小姑娘晉升為“背奶媽媽”。丁寧非常感動,主動與她攀談,并給她鼓勵,“母乳喂養的媽媽特別不易,很多公共場所沒有為她們設置專門空間,我希望通過呼吁,讓更多人關注這個群體。”
在9月6日發布退役聲明后,有網友留言,希望丁寧在未名湖畔談一場戀愛。同樣有此良好祝愿的還有李隼:“希望丁寧在學有所成的同時找到自己的另一半。”收到祝福的丁寧害羞地笑了,“一切隨緣吧。”
丁寧深知,走進大學校園后,自己將不再是職業運動員,粉絲對自己可能會有其他的要求與期待,這需要自己具備更強的綜合能力。“我不想給自己設標簽,或成為斜杠青年,我只希望通過自己努力,繼續給大家傳遞向上、向善的力量。”
31歲,丁寧開啟了人生下半場。對于今后的人生規劃,丁寧說依然會與體育相關,“我希望通過在北大的學習,把多年的實戰經驗和思考融入新的事業中。體育教育、青少年體育、體育精神傳承、世界乒乓球發展,都是我想涉足的方向。”